盛夏刚过,云县还处在秋老虎黏黏糊糊的余热里。
阳历九月底几场暴雨一下,不止把云县浇了个透心凉,连云县最高的一座塔都被惊雷劈掉了半个角。
这天乌云以和来时一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开,太阳终于明晃晃地照了下来,曼曼地压着云县最大一户人家——方家湿漉漉的飞檐斗拱。
方家宅院坐落在云县的燕归巷里,占了大半条街,像撑在这云县的顶天脊梁骨。
宅院是全封闭式结构,很有前清气质,高墙深宅,曲径通幽。最打眼的正厅用昂贵的金丝楠木做装点,头顶琉璃瓦,富贵逼人,挡风遮雨不在话下,就是龙王来了也想在这厅里坐一坐,淹了全县也淹不着方家。
太阳升到顶了,把北面最清幽的院落也照亮。廊下站了个人,提个鸟笼子,金丝雀啾啾出声。他衣角沾了点儿廊外不咸不淡的清光,其余的身形都掩在阴影里。
院门砰地一声,被人毫不客气地踹开了。
他正好拎着鸟笼回身下了台阶,头也不回地冷嗤:“钱小富,你是手断了还是脚残了,赶紧上我家医馆吃两贴药再来我面前现眼。”
他穿一身上等绸缎的薄款长褂,盘扣像珍珠,直系到颈边。平而宽的肩骨支棱着衣服,从后脖子到脚跟是平直体面的一条线。丹凤眼随意一翻,有些寡情。嘴角倒是噙着笑,冷淡的眼形被这笑挽回几分。
钱小富刚进门,在连天的大雨里快闷出馊味,乍看到这样一副好皮囊,就算不是第一次见也不由晃了下眼,嘴巴轻轻啧了一声。
好皮囊姓方名无隅,和他一样,是个活脱脱的纨绔。不一样的是,他没那位纨绔的好皮囊。
方无隅长就了一副活灵活现的聪明样,笑起来张扬又带点儿坏,能把未经世事的姑娘看得五迷三道。
单就这件事,钱小富从小到大都气不过。两人狼狈为奸二十载,下海捉鱼上树掏蛋,今天吓一把东家的狗明天唬一把西家的猫,大家一样的秉性一样是个纨绔,结果仅凭着皮相,他却落了方无隅一等。
他要是捧个戏子,隔天那戏子就在台上冲方无隅抛媚眼。
他学个自行车,隔天就见方无隅把这西洋玩意儿在大街小巷里骑得快如生风,后车座上总还带着个漂亮标志的人物。
他要是舞文弄墨,方无隅就什么都不说,指着他那把十四骨的檀木香扇,扇面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——大方无隅,问他啥意思。钱小富憋红了脸回家翻书,方无隅顶着一张似是而非的心痛表情,仿佛在说相识二十载,你居然不知道我名字的含义,隔天钱小富就见他扇子背面又写了四个字:狗屁不通。
钱小富舞文弄墨,狗屁不通。
方无隅怼起人来亲疏不分,钱小富差点没喷出一口心头血。
就见方无隅弹弹袖子,把鸟笼挂在廊下的银钩上。让下人把他那张藤木躺椅搬出来,晒一晒大雨天里跌在身上还没去掉的水湿气。
钱小富硬是给自己也在这张躺椅里挣出块巴掌大的一席之地。
两人在椅子里闹出了小半身热汗,暂且休战。方无隅折扇展开,还是那白底黑墨的四个大字:大方无隅。
连天大雨的潮湿气还未蒸发掉,日头淡薄,倒是熏得人想睡觉。方无隅眯眼哼起了一段太平歌词的小调,扬扬地往上吊着嗓。钱小富把半边屁股支在躺椅边缘,睨了眼方无隅,打断他——
“金玉楼新来个旦角儿,你知道不?”
方无隅用鼻子回应:“嗯?”
“从北平来的,一老一少,爷孙两,老的唱丑角儿,少的扮旦角儿,我前天冒雨去金玉楼看了一场,啧啧啧,那三回九转的慢板腔,掉我一身鸡皮疙瘩。”
方无隅睁眼了:“这么难听?”
“去你妈的。”钱小富爆粗捶他,没好气地道,“人家身段品貌一流,从小学戏,唱功堪比小孟君当年,据说就是小孟君的从孙,那老的就是小孟君的大哥,这回从北平城来云县,就是来投靠小孟君的。”
方无隅听出了点感兴趣的味,挺起了上半身:“男旦?”
“我没说吗?”钱小富赶紧补充上,“是个男旦,人长得特别好看,就是冷了那么点儿,叫孟希声。希望的希,声音的声。”
方无隅掀开扇子大笑:“牺牲,哈哈哈哈哈,还有人叫这个名。”
钱小富厌弃地看他:“人家的名字不是这个意思,是那个……就是那个希望的,哎……”
前天才打听过的,一时半会儿就给忘了。搔头半天,硬是没憋出来。他一碰这种之乎者也的东西记性就奇差。
方无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钱小富涨红了脸,破罐破摔地道:“就是有希望的声音的意思,不是什么牺牲,你别玷污人家名字,人家名字可有韵味了。”
方无隅好笑地躺回去,折扇翻个面儿,□□裸的四个大字:狗屁不通。
“……”钱小富那口心头血又哽在了喉咙里。
钱小富这人仗义够朋友,除了文墨不通之外,没什么太大缺点。方无隅狐朋狗友一大堆,钱小富算是鲜少的可以称得上一声真朋友的。
有意思的是,他们两其实是世仇之后。
这要说起来就久远了,几乎可以回溯到一百多年前。
那时节里方家和钱家还是世交,同朝为官,一个文职,从太医令,一个武将,五品守备。后来方家卷进朝堂纷争,被逐出了京城大门,钱家为其伸冤,奏折递到万岁爷手里,万岁爷一瞥,呦呵,喊冤是吧,那就跟他一块儿走吧您。
朱笔御批,把钱家也一并给逐了。
几十年荣华一朝丧,两家祖先在皇墙根下抱头痛哭一场,擦干眼泪,拖家带口地离开了京城,择了云县这僻静无争之地。
人有一技之长就饿不死,方家在云县照样开馆设医,到底有御医的头衔亮在脑门,很快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寻医问药,名声在外后,方家祖先却立下一条祖训,警戒子孙莫要好高骛远,尘世纷争,静守这方太平地。
人世间百年起落,皇帝都没了,战火连天响,唯独这偏于一隅的小城,捞不到一丁点金戈铁马的味道,就连两年前横空杀出的军阀,都没舍得对云县下手,领兵在此扎窝之后秋毫无犯,只抽着百姓能够承担的若干油水,偶尔来个土匪强盗什么的还能给撑个腰,军民一家亲。
由此可见方家的祖先相当有先见之明。
至于钱家,做起了米粮生意,现如今不止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米商,还兼开西医馆。这纯粹是要和方家一争长短,人情世故最易变,百年间也不知谁得罪了谁,谁先给谁挖了坑,谁先骂了谁家的娘,反正现在算来也是算不清的一笔烂账,总而言之方钱两家开始交恶到现在也有数十载,几乎已经成为传统,而作为革命的继承人,方无隅和钱小富从五岁那年碰见之后,一拍即合,很快狼狈为奸,一起搭伙祸害别人,最后祸害出了深厚的革命情感,给了方钱两家的深仇大恨一记痛击。
太阳露了个面,天将黑了,袅袅地又要降下去。
方无隅掀起眼皮,用了唱戏一样的腔调说:“大白若辱,大方无隅,大器晚成,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……大音希声,大音希声。”
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遭,末了含混地讽了一句:“大音希声,起这么个名,要是唱不好,丢人丢到姥姥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