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一的偏差是,应允他的不是性情温和的厦皇,而是这位森然的阎王。
式微无声无息地降临在剑童身后,而不在预定的神坛宝座。
落地的瞬间,神王顿时感到第五天界因为神威而震颤。
“恭迎尊主。”四天帝齐齐拜去。神坛下的伎乐突然得令,仓皇开始。一时仙乐齐鸣,花雨满天,虽然少了些协调也足够热闹。
式微却是与热闹绝缘的。他罔顾四周,径直走向南天帝面前。
新任南天帝的头伏得更低,心里却更加昂扬。他可以想象其他三位同僚此刻的敬畏和惊诧,他们此时不得不相信,这位世尊是专为他南天帝的授位仪式而降临的。而他在这仪式后,再无需与他们平起平坐。
在六位世尊不问世事的当下,他并不把南方天帝之位当做终点。他舍弃过许多,还能舍弃更多,第五重天也不是他的终点。
他俯首,余光看到世尊的黑袍,如压境的风暴袭来。这是他第一次得见世尊真容。
万事俱备,唯有一点他完全想错了。原始世尊与他认知中的天神完全不同。甚至与“生物”都不同。
面前的世尊披着冷峻青年的外貌,其内裹挟的却是凛冽的死的意志。他穿越无数死灭,也不沾染任何血腥悲怨。
“就是你吗。”
青年开口,却意不在问。
南天帝瑟缩了一下,他早已抛却的肉身钝重仿佛又回来了。“正是在下。恭迎世尊亲临!”他叩首,然后从身后的侍神手中接过一柄光华流转的宝剑。“听、听闻您收藏宝剑,特此奉上!”
南天帝手中一轻,世尊的剑童取过了剑。其余天帝也暗自心惊,数百年来竟从未听说这位骇人的世尊,私下也有藏剑的兴趣。
世尊的视线在剑上一转,却没有接过的意思。“剑是好剑。”
他口中的“好”字已是千载难逢,南天帝心中一喜,未来得及抬首叩谢,胸口便被贯穿了。
众天神没看清变故如何发生的,只见台上一柄长剑突然光芒暴涨,自动没入了盛装的南天帝的胸口。
“刚好合用。”世尊身手未动,淡淡抛下一句。
场内飞舞的丝竹声兀自拔高,鼓乐齐鸣喧腾盛大。这里原本是授位仪式精心设计的高潮,而即将睥睨四方的神帝没有等来荣耀的宝冠,而是彻底的神逝。南天帝新塑不久的神格在剑光中化为光尘四散,与香花天雨纷扬而下。
群神一时哑然,他们很久没有见到这种规格的场景了。拥有神格之后蛰伏起来的对死亡,此时在天界最盛大的祭典上亮出了无人可挡的刀锋。
世尊是神中之神,传说中的传说,亦是“规则”本身。无人敢质疑世尊的裁决,全体拜伏,颤声道,“恭迎天谴!”
此时只见山顶浓云密布,隐隐有雷鸣。
“奇怪,这卜算好的吉日,怎会有此凶相。”
西廷祭坛刚要起奏天帝祷歌,庆贺授位完成,便见一道惊雷滚过,正中石柱上的天木。待烟尘过去,众祭司惊骇地发现,那金光熠熠的南天帝新名,已变成一片焦黑。
前排的祭司最先反应过来,是神陨了。这样干脆的神陨必是来自更高的意志。
白衣祭司神色凝重,带头颂道,“天谴神意!”而后各位司祭此起彼伏拜下。
“……四柱尊神亲临,当场毁去了南天帝的神格!”
“诸世尊隐没多年,怎么突然显圣了呢?”
“这南天帝也太过狂妄,不知刑王是最不讲情面的……”
青池开了眼界,“也就是说,新领导在自己的就任仪式上,被请来捧场的老领导削没了?诸神都这么直接的?”
黎琊的神色逐渐尴尬,“不不,一般不会发生这种事。”
“可六元世尊,和天神不是一伙儿的吗?”
“这也未必。世尊只负责维持世界的存续。特别是这位,相传早一纪元,世尊刑王曾在自己的婚礼当日,格杀了新娘和女方嘉宾,也就是末代的灵族公主……”
“发起飙来连自己老婆都杀?这还是人吗!”
“嘘!”
哦这真不是人,是行走的屠刀。青池感叹。
却听中心祭坛发生了一阵骚动。西廷大祭司长叩首后,并未继续仪式,反而携众司祭转身,走向青池曾投入香脂的那处中阶祭坛。
“此处,可是在大祭开始之后、天帝祷歌之前投入了贡品?”
大祭司长一身白衣,泠然问道。
“回禀大人,方才是有新生不慎误入……小人看护不力,还请责罚!”中阶司祭未料这等小事会被追究,天祭又陡生巨变,先行请罪。
不料祭司长并无怒意。“当真万幸。全体,来此列队!其余祭坛暂不可用,只有此处祭坛能继续祭仪。世尊降临,未作祭祝,是吾等疏忽。”随后他吩咐左右,“此场仪轨,悉如三纪旧法。”
远远地,青池认出那是她初次上山在□□偶遇的的白衣司祭。
见证始末的琅皓也未料到这样的发展,“真行啊你。”
青池摇了摇头。她想起零说过旧神的陨落,不知道这种变化,意味着旧时代的重启,还是旧日的彻底终结。
天帝祭仪被迫中止,换成古老的两仪四柱神祭。旧天祭形制朴素,却有种无声的威严和肃杀,令青池感到亲切。在场众人依次向青池曾闯过的中阶祭火投入香脂贡品。说来奇怪,这处祭坛规模虽然不及中心祭坛,天火之盛,不逞多让。
“敬献六维之主,彼世支柱!”
其后众人不分职位,纷纷在原地跪服。
这又出乎青池的意料。鬼族没有跪拜的传统,她虽然随着众人一同趴下,却梗着脖子,不愿完成最后一步。好在在场众人刚见天谴,无不虔心跪拜。
因此电闪雷鸣中,无人见到青池抬头,远远向翻滚的云层望去。阵风摇动她手中常青的祝枝。
明知天际渺茫,那一瞬间却有微妙的感应。
她不知她在看什么,只觉那片沉郁的黑影之上,一霎天光耀眼。
式微处决完毕,略过场上瑟缩的众神,示意剑童离去。
满天花雨,乐声如丝,无人自鸣。神台洁净空明,仿佛南天帝从未来此,仿佛裁决的惨烈一幕也不曾发生。
神台下的众神不知所措,望着那位一切如常的世尊,和饭后散步结束了一般,准备抽身离开。
他无需公示世尊所依循的天则。这种处决,于他如踏步一般平常,甚至还不及一些远古魔族凶险。
然而不知为何他驻步,视线越过了跪服一地的众神,越过了下方重重天界和人间的风雨。
有一泓青蓝色的,笃定的目光,如同地上遗落了一处天海。
尽管那目光的主人没有意识,式微却知道,这是一瞬横亘天地的奇妙对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