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路笑而不语,把闷葫芦丢给柳青来打破。
“他是我们当中最老实的一个。”柳青笑道,“如假包换的公安局副局长大公子。”
“啊?”柳白左右看看,“哥你别骗我,我又不是第一次认得他。”
“你哥不也是如假包换的银行经理吗?”欧阳路拍拍他的肩,“阿棠也确实是深得何乃时医士、霍桑先生肯定的乖学生,还有老孟,帮胡蝶打过官司的老牌律师,好玩儿吧?”
柳白张了几下嘴,才终于说出话来:“然后你们都当了贼,还听命于什么都不是的Chef?”
欧阳路大笑:“错了,Chef什么都是!”
“说到Chef,他怎样了?”司徒靖问道。
“走了,现在应该已经坐上汽车了。”欧阳路看看时间,“我们也差不多走吧。”
“刚才那么多警察,Chef怎么逃出去的?还带着那个小姐?”柳白好奇道。
司徒靖朝地下一指:“魔鬼都会遁地术。”
这一座永远停泊在苇荡里的画舫,究其本质,是中国园林里模仿画舫而造的一种建筑,说白了,它是固定在那儿的,这也就是为何他们看到了警察,却没法让它离开岸边。在前清时期,这里还未受战争的侵袭,一位从扬州来的富商,曾耗费巨资,在江岸造起欢场,这座画舫则是日月轮转之后,剩下的唯一遗迹。当年稀奇的玻璃窗,如今已是区区几钱就能置换的寻常事物,当年的精雕细琢,如今也不得不在修缮中失却原貌,当年的莺歌燕舞,更成了被销蚀的折戟。
在上月的某个晚上,有个年纪轻轻的少爷,设法占据了这座画舫,并请来了三队工人,分批维修画舫的底座。他自称是一个什么什么诗社的出资人,愿意挑选一个古怪的地方,召集起青年诗人们,来满足他附庸风雅的意图。
这名少爷生相不俗,好像是中国明星和外国明星的结合体,衣着也讲究得可以,尤其一条红色的领带,极其惹人注目。当他站在苇荡前的时候,眉眼间又确实泛起感慨和沧桑来,好像真要吟一首“哦”“啊”“呀”的新诗。
总之,附近朴素的乡人们,并没有产生怀疑,特别是在兰港监狱突然被装进了六名要犯以后,警察忽然增多,而乡下人总是怕警察的,更加没人光顾这里。
而这群“诗人”的活动,也并不张扬,都是夜里来,夜里去,有时连灯也不点一盏。不过那个红领带的人物,似乎不再驾临。
他来过吗?
当然,每一次重要的会议,他都会亲自出席。
难道他像那位小撒旦说的那样,真地会遁地术吗?
当然不。
如果把那三队工人手里的图纸拼在一起,就会发现,这个伟大的人物,在苇荡底下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,从画舫一直通到一处乡间别墅的地窖。
就在刚才,他在警察的包抄之下,怀抱着昏迷不醒的“逃犯”,从地道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。不过他没有坐上汽车,而是停留在别墅,以迅捷的手段,为少女处理了肩膀上的伤口,在确定她只是因麻醉剂而昏睡后,稍稍放下了心,坐在沙发上,静待他的臣子们凯旋归来。
雨点渐疏,慢慢地,就连苇声也由喧哗变成呢喃。
鲁平猛地醒来,在黑暗中屏气凝神,听了听窗外的动静,然后才开了台灯,审视少女的病情。
肩上的刀伤,早已止住血,但麻醉剂的效用似乎还没过去,她依然没有醒来,只是间或会咳嗽一两声,因咳嗽而牵动伤口,因伤口而牵动两弯纤眉。她着实是个美人坯子,瓜子脸儿,细眉、细眼,秀气的鼻子,不点而朱的薄唇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着,也叫人怜惜。
那身白色的旗袍并不太合她的身,且沾满了泥泞,已经由鲁平替她换下,连同内衫——出于处理伤口的需要。在旗袍以外,她还随身带着块同色的丝帕,上面绣着一个“韦”字。然而鲁平很明白这不是她的姓氏,兴许连这帕子、衣衫,也都不是她的。
他轻唤她的名字,但没有得到答语。
于是他耐着性子坐下,连烟也不敢点,静静地等待黎明到来。
韦——韦——韦禾颖。
他的脑子里,自然地联想到这个名字。女作家韦禾颖,五天前被捕入狱,和其他五名作家一起。也许不止五名,也不止作家,就昨晚听到的处决枪声来说。
罪名,是与某个党派有联系。
他厌恶卷入政治事件,因为很容易“偷鸡不成蚀把米”,这一点,他的同行,还在梦乡里的、名义上的“少女”,也持有同样的意见,但是很不幸的是,出于巧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,他们都被扯了进去。
窗外的苇声忽然一片簌簌,他急忙关了灯避到窗边的墙前,扭头观察。
“Chef!是我们!”
鲁平松懈了神经,拔掉窗销:“下次走门。”
欧阳路打头,一众青年鱼贯而入,除了柳白和有点卡窗的老孟以外,动作都敏捷轻巧得很。
司徒靖低声道:“反正衣服脏都脏了,不如脏得彻底一点。”
柳青把一块毛巾抛到他脸上,刚才被这小子故意甩了一裤管的泥,这令他不满极了。
“病人怎么样?”阿棠径直走到床前。
“刀伤,处理过了,应该没事。好像还中了麻醉剂,你闻闻。”鲁平把手帕递给他。
“对,克罗仿谟。很浓烈,不是医用的浓度。”
“要紧吗?”鲁平立即问道。
“我得检查一下再判断。”阿棠认真道。
他见到一旁的桌子上放着听诊器等等器械,猜测鲁平已经自己查过一番,但说实话,他完完全全不相信Chef江湖郎中水准的医术。
“喏。”司徒靖热心地帮他取工具,一面忍不住打量少女的面容,眼神又往鲁平的面上溜了一圈。
“嘿,鲁平,嘿嘿。”老孟想说什么,又觉得不合时宜,最后只得傻笑了几声。
“庄澈姐又要不高兴了。”柳白心直口快道。
他所说的庄澈,是红领带集团核心成员中的一位小姐,和鲁平总有点若有若无的暧昧,有的时候,却又各管各,好像两不相关一样,谁也弄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。
“打住,这是我的朋友而已。”鲁平无奈道,“就连女……”
“咳咳。”
少女苏醒了,轻轻咳了两声,打断了鲁平的话,也把各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这里。
她的眼里,似乎藏着极大的哀怨和惊惧,看到阿棠手里的听筒,微微向他摇了摇头,艰难地吐出几个沙哑的字:“给我……咳,纸笔……”
鲁平取出口袋里的铅笔,放到她的右手中,又亲自执着速记板,方便她写字。
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垫板的背部。
少女吃力地书写着,好不容易写完一句话,铅笔就因手的无力而掉落到毛毯上。
守在一边的司徒靖,抢在鲁平之前取过速记板,眼睛一直,清了清嗓子,逐字念出声:“‘鲁平,你为什么抛下我’,还有三个问号……Chef?”
“什么?”鲁平一把夺过来,自上而下阅读那列飘逸的字。
?
?
?
他几乎跳起来,瞠目结舌地把这三个问号,原封不动还到少女脸上。
少女眨了两下眼睛,泪珠一颗接着一颗,滚落到面颊上,最后,索性闭起眼,把头一扭,再也不看他。
他有口难辩地皱起眉,面对周围或谴责或疑惑的目光,脸上居然不自觉地一红,好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。
“我……没……”
“Chef!”柳白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,然后把自己口袋里的干净帕子,放到少女枕边,颇怜香惜玉地替她掖好被角,又温声道,“小姐,你且修养……”
话还没完,柳青就把他拉走了:“Chef,那么我们先去休息了,明早见——对了,这可能是她的枪,方才落在画舫里的。”
很快,房间恢复了安静的氛围,只剩下哭笑不得的鲁平。
他走到门口,重新打开门,把准备窃听的司徒靖、欧阳路赶走,这才回到床前,小心地推了推少女。
少女伏在枕上,身体在抖动,终于,那低低的笑声转换为哈哈大笑,并因此不慎牵动伤口,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幸亏阿棠没太莽撞,不然大概要疑心我偷了你的曲线。”鲁平掀了毯子,朝“她”裸露在外的左胸着意一瞥,那儿只有一片辽阔的平原。
“从小束胸不可以么?”
“可以啊。”鲁平轻描淡写道,“有本事你把喉结也抹平了,下面的pénis,也一并割掉好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反正,自从包朗先生把你写进小说以后,天下人都以为江南燕是女子了,你又欢喜穿女装,不如干脆做个女孩子得了。多好啊,动辄能享受lady first的特权。”
读过包朗先生“霍桑探案”的读者,一定对侠盗“江南燕”不会陌生。比起鲁平,他要来得更加神秘,甚至连真面目,也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。在《黑地牢》一篇的末尾,霍桑先生提出了一个假设,即这个“他”,也许有用“伊”来代替的可能性。这让“霍迷”们为之一镇,也让致力于追捕江南燕的各大警局,匆匆忙忙修改了计划和方案。
而我们的江南燕,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先生,虽然他有一些不便言明的特殊癖好。在一家咖啡馆里,他曾因读到这种假设,而把褐色的液体喷上了雪白的西装,出了一次极大的洋相。但是他并没有发函纠正,任凭别人误会——这是掩盖身份的大好机会,不是吗?
“如果我真是女孩子,说不定我又欢喜穿男装了。”江南燕用右手理了理头发,晚上被雨一淋,烫好的卷发似乎又直了回来,“一身衣服而已,有什么要紧的。”
“衣服,自然不要紧;不过你借着这身衣服开我的玩笑……”鲁平把速记板提到他面前,歪过头,眉毛一高一低地质问他,“三个问号,我全部奉还。”
“原因一大把,这两天我得借你避避风头,还要借你的部下阿棠一用,顺便要问你借点钱置办新的冬季时装,快要换季啦,还有你的乡间别墅,很适合我把手头的案子了结了,离兰港监狱这么近,委实方便,这儿的芦苇也很不错,够诗意,适合抽上半天来写生,你的小党徒柳白,倒是个漂亮孩子,也许……”
鲁平看看表,打了一个十分夸张的呵欠。
江南燕抿抿嘴,见好就收:“算了,和你说实话,我——我失恋了。”
不等鲁平接口,他就继续道:“说来话长,总之,我和那位大少爷一刀两断以后,总得做点什么疏解心情。我想起过去得到的一条消息:军械奇才郎沁秋有一份手.枪图纸,由他生前的恋人秘藏。郎沁秋,你想必知道吧?”
“知道,德国留学归来,效力于我们尊敬的党国,但不幸在今年三月英年早逝,死于他自己的枪械实验。”鲁平的记性不差,“呵,蹊跷得很,不过这种事,顶好不要多管。”
“我花费了一点时间,来探寻他生前的恋人。他们是在德国留学时结识的,女子姓韦,化名有许多,她是个女作家,住在法租界。我想,去她家里做客,必定不是什么难事,于是就去了,可是好巧不巧,我扑了个空,她恰在那天晚上,被警察局抓走了。这多么扫兴!而且,警察先生们,把她的家翻了个底朝天,显然他们也是在找那张图纸。”
“也就是说,报纸上提到她因为什么左联被捕,是个幌子?”鲁平问道。
“你觉得呢?”江南燕反问。
鲁平耸耸肩:“幌子。”
“反正,她人被抓了,图纸又找不到。但我并没有放弃,而是跟去了监狱。”
“还是没有结果,对吗?所以你试图劫狱,因为只有把她放出去,才能知道她把图纸藏在哪里。你和她互换了衣服,她顺利逃走,不幸的是,你没料到这个荒郊野外的监狱备有如此多的警力,受伤了,然后恰巧看到我的船,拼死一搏,开枪打碎了玻璃窗,撞了进来。”
“你在客串霍桑先生吗?”江南燕缓缓地撑坐起来,忍着疼痛披上衣服,把脖子里的纽扣扣严实,以遮盖喉结,“太低估我了,我还不至于伤在警察手里。”
“韦禾颖?”
“等我洗漱一下,睡一觉再说。鲁平,这几天就有劳你……暂充一下我的爱人了,而我,则是那名越狱的韦小姐。” 江南燕吁了一口气,“你要什么?图纸,钱,或者别的,都可以。”
“钱。”鲁平不假思索道。
“多少?”
“半份图纸的价格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江南燕爽快地答应,趿着拖鞋走到房间里的衣橱前,打开取出一身干净的女式寝衣,回头向鲁平嫣然一笑,把鲁平的鸡皮疙瘩全都笑了出来。
鲁平往衣橱里一看,只见从高跟鞋到旗袍到短大衣,无一不全。
江南燕早就知道这儿是他的地盘,早就打好了算盘,把“行礼”搬来了。
他忽然想起一个成语——“鸠占鹊巢”。
这只娇小的燕子,倒不至于这样蛮横无理,也许只是……
寂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