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谓伺候,其实便是暗中软禁,他害怕母亲再次施以黑手谋害了希希母子……这一刻,荣帝除了自己谁也信不过,唯有亲自将希希带回来。
荣帝要御驾亲征。
当帝都下起了入冬后第一场雪,偏隅大瀛的江南腹地,天气初肃,正值故国晚秋,贞王携希希在江都小住。
江都的别苑沿着蜿蜒的澄江而建,四下里翠峰如簇,希希坐在窗前,举目远眺,但见残阳渐沉于江河,几尾孤帆背风而飘,不时有鸿雁在水面上哀哀悲鸣。
“天越来越凉了。”
“是啊,再过几日,咱们江南也该是雨雪霏霏的天气。”
“王爷怎么来了?”
自抵达江都以后,这还是希希第一次见单独见贞王,并不是他们之间刻意的去回避对方,而他真的太忙,不仅忙着集结从前的旧部,更忙着制造言论,拢络人心。
“我得赶在他来之前,多陪你几日。”
“那么王爷的心意我领了,”她关了窗,命人烫酒,十年陈酿的花雕就神仙炉中煨得热气腾腾的鱼羊二鲜,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。
“你快生产了,酒就不必喝了。”
“能够陪着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仙王饮酒,让我也沾沾福气罢!”
“你都听说了,”江南的民心从来就在贞王的掌控中,更兼他死而复生,更是被有心人传得玄之又玄,为将来登基已造足了局势。
“看来我们叔侄之间免不了一场交战,”
贞王心里明白荣帝此番离都,却也有为了希希御驾亲征,但他却只说一半藏一半。大敌当前,不能动摇军心,更不能为儿女情常而分心。
“朝堂大事并不是我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就能够懂得的,”
希希饮了口淡酒,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入口回甘而微辛,沾在樱唇上,口齿噙香,她虽陪贞王小酌,但因生产在即,到底拿捏着分寸,饮得少,把玩得多,看得贞王一杯接着一杯极其尽兴,倒也欣然。
“我们出去散散!”
酒过三巡,贞王俊秀的面上已有几分醉意,她见状只得扶着四方桌站了起来,他便解了狐腋裘搭在她身上,并细心的系稳穗子。
“王爷,这些小事我自己可以的,”
他待她总是如春风化雨,脉脉温情,却从不肯曾承认他心里有她、更不曾说爱过她,但他却曾给了她想要的一切,平淡安稳、相夫教子……这也许就是贞王与荣帝最大的区别。
尽管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,可她会永远铭记于心。
江都是江南第一大城,有别于帝都与济州的大气苍凉,既有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叫吹?的风雅浪漫,又有商贾云集的烟柳繁华。
其市集街巷映着小桥流水,穿花度柳间但见三教九流七十二行,在青瓦白墙的小楼间叫卖营生,不论是贞王,还是希希,都爱极了这分熙熙攘攘。
“一直记得王爷曾经说过,大雅既是大俗,不一定要去远离喧嚣的山水间,而是大隐隐于世,小隐隐于形,寄居于江南某个小镇上就已足矣了。”
“这也是你后来的心境罢!”
忆起当年旧事,贞王有些伤感,曾几何时这的确是他的梦想,在希希嫁给他的那几年,他也一直过着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。
“是,其实一直都是我想要的心境。”
希希烟水般清澈的眸子有几分黯然,她能够想像出无数风光秀丽的情景,却真真看不见了。
她看不见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,只能以听觉及触觉去想像一幅幅瑰丽的画面……不论是极目远眺,还是牵着贞王的手,只能在感知的回忆里去憧憬。
“希希,我试过了,却做不到。”
“我能够做到,却情非得已,”不论是贞王还是希希,他们彼此懂得,也能够切身的去理解对方的处境,可眼下却只能是渭泾分明,越走越远。
“王爷,天佑是你和香云的孩子,当初是我从香云身边抢走他的……”这是希希唯一一次违背良心欺骗贞王的事,她一直不敢也以为没有机会向贞王道明真相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不必感到歉意,一个女人想要在众多的姬妾中安身立命,是她的丈夫不好,”他是真心向希希说这番话的,当中有太多的屈折,他也扮演过许多极其不光彩的角色。
“看,下雪了,”江南的第一场初雪,舞得优雅而轻盈,油纸伞下俩俩相望,是贞王与希希最后一刻所拥有的平静。
因荣帝御驾亲征,朝堂内外忙得人仰马翻,先遣的三军已完成集结,正筹集粮草、整装待发,宫中大小侍从则忙活着替荣帝打点行装……一切仓促而紧迫。
除了冯太后所居住的建章宫。
“都打听清楚了么?沈太医可随皇上御驾亲征?”
“回太后娘娘,奴婢都打听得极其明白,皇上此番随行的名册中并不曾有沈太医的名字,是沈太医主动请缨随军出征。”
“荒唐,人家都没招他,他何必削尖了脑袋往烽火连天的战事里钻。”
冯太后一掌拍在案上,玉腕上明晃晃的玻璃种翡翠手镯四分五裂,碎成两截,玉碎之后的锋仞如刀子般刮出一道道血口子,极其触目惊心。
“叫他来见我,”冯太后顾不得钻心一般的疼,只觉眼皮子也跟着跳得颇为厉害,有一种十分不祥的感觉,她要阻止天放,要将他留在身边。
“不,本宫要亲自去。”
待冯太后寻到天放时,他正在太医院指挥一干御医将各类应急用的丸药、书集、药吊子、针炙等各类器皿打包装箱……场面一片狼藉。
对天放而言,峰火急,战事起,为人医者能够救死扶伤,是他的大义,他必须要去,况且希希夹在荣帝与贞王之间,想必孤立无援极其无助,他也想借此机会助她脱离险境,为此,向荣帝奏请出征。
荣帝几番犹豫,终于在他的软磨应泡下勉强应承,他原是打算等一切都安置妥当了,再去向冯太后辞行,未料道冯太后已抢先一步赶来寻他。
“没有本宫的懿旨,你哪儿有别想去。”
冯太后其实也晓得,天放并不是真正离开她,只是出宫远行,必然会归来,可直到他出门在即,才越发强烈的舍不得他离去。
这一生,已经错过了许多……
“娘娘,臣不得不去,但臣保证一定……”
“够了,你对我的保证太多了,我不想听,也不要听!”他可知道她的害怕与担忧,战场上刀剑不长眼,他要是有个闪失,她这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盼?
但冯太后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早已忘记了妩媚温柔,明明是满怀关切的话语,从她的口中道来就强势生硬极其刺耳,令人难以接受。
“是我不好,是我对不起你,”尽管如此,天放还是忍住了。
他知道她是因为担心,可江南却是非去不可,想要与她一诉衷肠,却见她拉长着脸,一幅火冒三丈的样子,根本就是抗拒……既是如此,他又何必浪费口舌,天放抽身又跟着忙活。
“沈天放!!”
这是沈天放头一回拒绝她,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上,冯太后有一种极其失控的挫败感,她想不明白天放因何而拒他,只能焦虑地跟在他的身后。
“你是不是为了希希才舍我而去的!!!”
情急之中,她终于按捺不住,脱口道出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疑惑,有些莫须有,但冯太后此刻却感情用事,完全凭着直觉去行事。
宁可信其有。
“我只是担心她,她一个人怀着孩子……”
“她已经有皇上与贞王这么多的男人了。”
“她难道不是你的表妹么?”
“我的表妹却惯常于抢别人的男人。”她想要说希希抢走了天放,可碍于宫人的面,话到了嘴边到底忍住,生生咽了回去。
“你真不是我所认识的芙茉了,”事隔五年,当冯太后再次置希希的生死于不顾,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,天放那份看透与失望可想而知。
跟希希比,她真的差了许多,不论是心地,还是性情,莫不相形见绌……那一刹那的百感交集,甚至令天放不由去,当初,他究竟喜欢上冯太后什么了?
就因为那时她娇媚泼辣?是一朵又香又扎手的玫瑰花儿……还是因为那时她虽然厉害,却仍不失有一颗柔软的心。
可岁月流年,当冯表姐成为了冯太后,怎么就像转了性情一般,越来越冷血,越来越刻薄。
他是不是爱错人了,天放第一次在问自己,是不是错爱了冯太后。
“你去啊!有本事你就别回来见我,”被天放拿来作比较,冯太后已经是难以承受,更何况是拿希希来作比较的对象。
在希希的跟前,二十岁就被和帝册封为贵妃,二十二岁入主建章宫,成年大瀛历史上最年轻的冯太后,暗中又拥有了沈天放至死不渝的爱……曾有着出类拔萃的优渥感。
一个女子所拥有的全部尊荣与爱情,她都于不幸中幸运的得到了,她一直在心的深处觉得自己比年少时被荣帝抛弃,盛年时贞王猝死的希希要强。